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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望拜登时代的中美关系
拜登领导下美国与中国关系将“重启”,拜登将以“较为传统”的方式面对中国问题,外交关系将恢复相对平静。
文丨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刘裘蒂
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仍然余波荡漾。中国人最关心的是,拜登当选是否意味着特朗普时代的结束?对于中美关系(包括关税、双边投资和第一阶段贸易协议)将有何影响?8月中我写了一篇文章,算是国内对拜登的中国策略纲领的最早分析之一:《拜登计划如何跟中国“叫板”?》,当时有读者表示,之前完全不知道原来拜登有长篇大论的“中国策略”。
想要预测未来四年中美关系的大走向,除了解读拜登的公开言论、文章、竞选纲领、政治经历和他周围的中国问题专家,也要了解目前拜登当选的情势与整个国际局势的演变。一般的观察是,在拜登政府领导下,美国与中国的关系将“重启”,拜登将以“较为传统”的方式面对中国问题,外交关系将恢复相对平静,短期内对稳定中美关系有利。但特朗普政府下的中美关系议题,将持续成为未来20年的框架。
民主党“蓝潮”未竞,中国议题可能暂时边缘化
在经过接近四天的焦灼,看着美国总统大选四个关键州计票过程的起伏反复,拜登如何在宾夕法尼亚州和佐治亚州后来居上使这两州“翻蓝”,特朗普如何在亚利桑那州对拜登的优势进行小幅侵蚀之后,11月7日早上11点多,美联社宣布拜登当选美国第46任总统。
由于年龄的缘故,拜登应该不会追求连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追求他的施政目标。事实上,拜登已经表示准备以妥协执政来促进全国团结。
这几个月来,随着美国选情的日益紧张,中国国内学者开始形成拜登不会比特朗普对中国手软的“共识”。这个看法对,也不对。
首先,拜登面对的是一个被特朗普和对华鹰派搅和的中国议题。过去四年来,特别是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创历史新低。
中美关系随着新冠疫情而进入冰冻期。但事实上,在普通美国人心目中,中国其实不是生活里主要关注的议题。也因此在选举过程中,特朗普对中国的攻击性到了一定层面,但仍然不如疫情控制、重振经济和种族问题重要。
拜登宣布胜利当选后,不论是《华尔街日报》对于企业CEO的访问,还是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在街头采访选民,受访者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控制疫情是拜登上台后该要做的第一件事。拜登在11月7日的胜选演说中也宣布,将在9日成立抗疫专家小组提出方案。
美国已经连续多日每日新确诊的新冠病毒患者超过10万人,在11月7日甚至已经超过12.5万人。公卫专家估计不久的未来即将达到每日20万人的惊人数字。特朗普和团队对于新冠疫情的蔑视,正如本周确诊感染新冠病毒的白宫参谋长曾经对美国媒体的表述,白宫不会想办法控制新冠疫情。
目前特朗普的心思完全专注在选举的诉讼和选情的翻案之上,更不会推行防疫措施。因此当拜登在1月20日就任时,正值北美的寒冬,预计那时疫情应该还很严重,这表明拜登就任后最初的几个月,疫情和美国内部经济将是新政府关切的重点。
目前美国政界的共识是,特朗普自己的选情失利,但对于共和党的国会竞选有所贡献。选前民主党人本来希望在今年完成同时控制白宫、参议院和众议院的大满贯。但“蓝潮”成了未竞之业。根据尚不完整的计票结果,民主党在众议院席位未增反减,虽然有望继续控制众议院,但最多只比共和党多出10个席位左右,民主党推进大胆新议程的能量将因此降低。
参议院的控制权可能要等到明年1月5日佐治亚州第二轮选举才能决定,如果民主党拿下两个席位,预期参议院将会是50-50两党平手,由副总统贺锦丽一票打破平局。
如果共和党控制参议院,民主党人将很难通过拜登的增税、医疗保健、平价住房、绿色能源、扩大教育或刑事司法改革等计划。如果参议院是50-50两党分庭抗礼,光凭贺锦丽不会给拜登强烈的动力来推行竞选纲领中罗列的一些激进政策。因此拜登较可能先追求两党都能建立共识的项目,而不是激化撕裂的议题。
《纽约时报》认为,拜登就任后将面对众多外交事务的挑战,中国排名第一。对付中国既然是两党“共识”,拜登会不会急着出手?我认为他应该会先应付国内疫情和经济,并修复国际关系,然后再推进中国方面的议题。
拜登上台后,中美关系应该有几个明显的趋势:
1、“接触派”和“拥抱熊猫派”重新粉墨登场
为什么这很重要?过去四年对华鹰派的确重新定义了中国议题:互动vs.脱钩。今天你和任何美国人谈起中国,他们都可以对“强制性知识产权转让”、“偷窃高新技术”等指控朗朗上口。
从竞选纲领来看,拜登在选举过程中必须显示他对中国不会手软,特别是儿子亨特在中国的商业活动成为特朗普攻击的“把柄”。但拜登执政后的对华政策,将由他周围的军师和他任命的官员来策划和执行,我认为他不会在自己身边围绕一群鹰派人士,因此对华策略不会呈现特朗普执政时期的情况:从前期的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到后期的怄气斗嘴,以及目前的“无线电静默”。
曾经与拜登接触的美国企业领袖,包括前杜邦总裁,对拜登的评价是直接、就事论事。拜登在国会任职期间,曾是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在任副总统期间也涉及与各国元首政要(包括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接触,因此特朗普时代丢掉的“外交辞令”将重新回笼。
在接触派的支持下,美国应该会敦促恢复“美中全面经济对话”和类似的机制,以及在军事和国家安全等议题上的对话,但会更要求实际成果及执行机制。
2、借由多边国际组织施压
拜登在今年3月号的《外交事务》杂志中发文表示:“美国确实需要对中国采取强硬态度……应对这一挑战的最有效方法是建立美国盟国和伙伴的统一战线……即使我们寻求与北京就诸如气候变化、不扩散核武器以及全球健康保障之类的共同利益问题进行合作,美国本身占全球GDP的四分之一左右,但当我们与其他民主国家一起抱团时,我们的实力将增加一倍以上。中国不能忽视集结全球一半以上的经济体量所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影响力,可在在环境、劳动力、贸易、技术和透明度,继续反映出民主利益和价值观。”
很明显地,拜登主导下的美国会加强参与国际多边组织,重振美国的软实力。
选前拜登团队制定了一项2万亿美元的清洁能源和基础设施计划,承诺重新加入《巴黎协定》,并计划到2050年实现零净排放。目前看来,如果民主党拿下总统和众议院,而不是参议院,这意味着拜登将能够使美国重新加入《巴黎协定》,因为这无需参议院批准。但对于环保立法的任何尝试都将在参议院中受到阻挠,正如奥巴马于2010年企图通过的《美国清洁能源与安全法案》,当时众议院通过的法案始终未进入参议院的议程。
之前拜登曾表示,如果他在11月的大选中获胜,他将在就职第一天“撤回”特朗普退出世界卫生组织(WHO)的决定。
提出“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注定一战》作者、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预期,拜登将推进美国重新加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的大规模贸易协议,但实际上这样做将是“艰巨的挑战”。
拜登曾经参与奥巴马政府谈判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这项协议于2016年2月由包括美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越南在内的12个国家签署,但从未得到美国国会的批准。特朗普上台后立马将美国退出了TPP,剩下的11个国家重新谈判并于2018年3月签署《全面先进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CPTPP)。
今年拜登在美国智库外交关系委员会演说时表示,虽然TPP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交易,但对各国来说,这是一个“遏制中国的过度行为”的好方法。艾利森认为,民主党人比共和党人更倾向于保护主义(笔者注:特朗普是例外),因此国会通过将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目前美国社会日益视加入自由贸易协议为“政治不正确”,而重返CPTPP还需和现有成员国谈判,过程需要时间。
尽管特朗普使美国的社会分歧加剧,国际声望大降,给中国的国际影响力提供了入场的机会,但前美国驻华大使马克斯•鲍克斯在11月7日的全美华人金融协会的线上年会中表示,北京可能更愿意与拜登交手。这是因为在经历了四年不可预测的过山车式中美关系,以及特朗普半夜发推文发表即兴想法之后,中国可能更喜欢拜登带来的相对稳定。中国领导人领略到稳定的中美关系的价值。
鲍克斯是拜登总统竞选策略的中国问题顾问。在鲍克斯的大使任期之前,他曾连任六届联邦参议员,其中七年是参议院金融委员会主席。他和拜登在国会共事数十年,也有深厚的私交。拜登甚至参加了鲍克斯在2011年的婚礼。
整体而言,预计拜登在中国议题上,将会与美国主要盟友互通声息。拜登还主张采取积极的贸易执法行动,制裁货币操纵、反竞争倾销、滥用国有公司或不公平补贴,并召集盟友共同努力,致力于解决从钢铁、铝到光纤、造船和其他领域的行业产能过剩问题。但各国的利益是否能够足够重叠,将是对于多边主义的主要考验。
3、中美进入“竞合”关系
即使在大选前发表了强硬的言论,拜登仍把中国视为“竞争对手”,而不是“敌人”。
这个定性将主导拜登对华政策的基调。他公开承认中国是一个特殊的挑战:“中国正在通过扩大全球影响力,推广自己的政治模式,以及对未来技术进行投资,来发挥长久的作用。”而特朗普破坏了美国和与最亲密盟友之间的协作,从而削弱了美国应对实际经济威胁的能力。拜登的外交政策企图让美国回到国际谈判桌的龙头,可以与盟国和合作伙伴一齐动员针对全球威胁的集体行动。
拜登上台后,美国在关键核心科技领域对中国的打压不会放松,但“脱钩”的范围有望缩小,因为特朗普将“国家安全”和“科技竞争”的范围设置地过于广大,且与某些美国企业的利益冲突。
但科技竞争将不可避免。拜登不会试图通过对抗来阻止中国崛起,但他会通过政府投资研发和教育,以及激励政策,来确保美国在关键科技领域的领先。美国大学应该会推动恢复非敏感研究领域的交流。
同时,在气候、环保、反恐、核武、抗疫、北朝鲜、伊朗等国际议题上,拜登会寻求与中国合作。
目前美国两党没有动力放缓对于中国企业如华为的制裁,但想要与华为交易的美国公司会通过政治游说来放宽限制,预计华为要买现成、非定制的零部件应该相对容易。
4、关税和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议
拜登任参议员的选区是全美最利于企业设立的特拉华州,因此他深谙友善和自由化的营商环境对于吸引企业的重要性。但基于全球化对于美国经济和社会问题矛盾的冲击,在他的政府领导下,贸易交易也将更多地通过“公平贸易”而不是“自由贸易”的角度来审视。
作为总统当选人,拜登和他的团队将审查特朗普的中国政策,如贸易关税、制裁和出口管制。鉴于两党对此的共识,这些举措至少在近期内将保持不变。拜登政府有压力维持当前对中国进口到美国的商品加征的关税,维持实体清单,对违反实体清单规定的公司和行为者实施制裁。
拜登的主要顾问杰弗里•普雷斯科特和布莱恩•麦肯恩在最近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表示,拜登在决定如何处置美国对华关税之前,将会先咨询美国的主要盟友。当然,盟友之间基于自身商业利益是否能够就对于中国的态度取得共识尚有待观察。
鲍克斯相信短期内,拜登不会撤销特朗普对中国的制裁,但也不会施加新的制裁。他会力图先稳定美国内部形势,然后决定长期策略。基本上,拜登的基本信念是,美国经济越强,美国就越容易制定外交政策,并与中国进行谈判。
鲍克斯还认为,另外不可忽略的是中美经济的互补性,中国人希望买美国的大豆来喂猪,希望在中国生产半导体,而美国人希望能够将大豆卖给中国的养猪者,还有出售半导体。他也观察到中国政府试图吸引更多的美国对华投资,而拜登上台将更有利于中国在美国进行非关国家安全项目的投资。
当然,这并不排除特朗普和团队在离任前对中国采取新的动作,包括把更多中国企业加入实体清单,或是撤销第一阶段贸易协议,加回关税(因为协议中规定的程序问题,可能性较小)。
5、人权、新疆、香港和台湾议题
拜登在选举获胜感言和其他演讲中数次提到:“美国的真正实力来自我们作为榜样的力量,而不是以我们的力量为他国的榜样。”意思是,美国软实力的基础是,它是世界民主和自由的灯塔。这些核心价值在特朗普政府下受到威胁。
一般的认识是,民主党人比较喜欢谈“人权”,因此人权问题将成为中美关系的关键议题。这个看法不见得正确。事实上,不论是共和党或是民主党,美国的外交政策一直在商业利益和民主自由的价值之间摆荡。我认为这也是特朗普政府本身许多对华政策和对中国企业的制裁反复不定的根本理由。
拜登曾经宣布当选后第一年,美国将组织一次“全球民主峰会”,以重振自由世界的精神和共同目标,再次通过“输出民主”构建美国在全球的领导地位。拜登的长期外交政策顾问,前副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提议建立民主政体联盟。
拜登的支持者和前美国驻荷兰大使辛西娅•施耐德认为,特朗普破坏民主机制,无视全世界的人权议题。拜登将改变这种状况,并帮助恢复美国的地位。
但历年来批评者认为,民主党人口头上说的民主价值不过是过场的“政治秀”。他们引用了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2009年发表的声明,不允许人权在经济和环境等问题上“干预”外交,并指出拜登曾经在2012年对习近平解释,美国的从政者必须把人权挂在口头上,暗示这不过是必备的政治姿态。
香港大学亚洲环球研究所所长陈志武教授11月8日在全美华人金融协会年会中表示,1980年代和1990年代,美国人只想到中国去赚钱,现在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企业普遍面对人权问题的压力,部分原因是美国和中国的商业界对于政治议题的敏感度提高,双方企业在做生意的过程中都会注意到两国政治意识形态的差距。
陈志武还提到,在某种层面上拜登的当选将会使人权问题给中国带来更大的压力,因为在特朗普的领导下,美国民主政治运作的失序,成为中国内部反对民主制度的一个理论支撑,他们可以嘲笑特朗普政府以及美国民主机制的运转不灵。
《华尔街日报》驻华盛顿的资深记者罗伯特•戴维斯则认为,民主党内部也有分裂,在拜登的领导下,强调民主议题的人,会同样面对积极想要恢复与中国正常商业关系的商界人士。
香港、西藏、新疆、台湾都是中国的“红线”议题,存在着不可妥协的底线。美国、英国、加拿大、欧洲国家对香港的人权表示深切关注,但鲍克斯不知道西方国家有什么可以影响中国行为的实际杠杆。
鲍克斯认为,拜登上任后,美国不会取消对中国官员和实体与新疆或香港国家安全法有关的制裁。至于未来会如何发展,他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香港如何执行新的安全法。如果只针对恐怖分子,应该没事;如果采用更严厉的方式限制公民权利,可能会再度成为美国国会的议题。
拜登的外交顾问、被揣测可能成为拜登政府国务卿一职竞逐者的安东尼•布林肯,今年5月曾对媒体表示,他主张将采取一种“平衡战略”来处理两岸关系。这种策略不会像特朗普所追求的那样“亲台湾”,但有助于在台湾海峡营造更安全稳定的环境。他称美国不会试图通过越过“红线”来挑衅中国,这可反过来减少北京军事打击台湾的可能性,而中美两国在台湾海峡“擦枪走火”的热战概率会降低。
拜登面对的“中国现实”
艾利森于10月15日在《国家利益》杂志发文指出,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中央情报局比较国民经济的衡量标准,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美国不应该为此感到震惊。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报告显示,以“购买力平价”概念来衡量,目前中国的经济规模(24.2万亿美元)比美国的经济体量(20.8万亿美元)多出六分之一。为了使美国应对中国的挑战,美国人必须醒来面对的事实是: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体。此外,今年中国将是唯一一个实现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
我相信比起特朗普政府,拜登政府将会更正视这个现实,从而降低依赖“遏止中国”的策略,而更加重视加强美国本身的竞争力。但陈志武认为,中美之间的格局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中国和美国都不可能放弃各自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因此未来20年间中美对峙的框架不会改变。
这个看法呼应了艾利森在美国大选前的观察:即使特朗普输掉了大选,美中关系也可能恶化。特朗普和拜登都对中国的崛起“制造了噪音”,而且这种趋势可能还会持续下去,因为“(中美关系)结构上的变化独立于参选人和总统而发生。”
陈志武认为,如果中国能贯彻十八大深化经济改革的计划,将有助于与美国在贸易方面的关系和缓。
但种种迹象看来,中国将继续加强政府在经济中的角色,并追求“双循环”的经济策略,降低美国和国际因素带来的风险。
我认为,中美就像跷跷板两端的玩手,如果一边重量失衡,那么一端会永远卡在下面,另外一端永远会悬在上面,这样即使在同一个跷跷板上也玩不起来。但中美双方都相信中美关系的重要性,意识形态上再如何不相为谋,还是想要“一起玩”。只要有这个共识,就看长期要如何玩下去。希望拜登上台后,双方都能采取更务实的方式看待彼此,并且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