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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冬方：德国无论是对华强硬派还是友好派，都能在“不要把所有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上达成共识，只是他们对该方法的理解有差异。

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张冬方

朔尔茨作为德国总理即将率领商业代表团首次访华，在此之前，德国国内发生了个小插曲。

在最近的一起中资入股德国汉堡港口Tollerort集装箱码头的交易中，收购方中远海运的中国身份和汉堡码头是否属于关键基础设施引发了不少争议和分歧。外长、绿党人贝尔伯克如此界定：“无论于出口大国德国，还是整个欧洲，汉堡码头都是一个关键码头”。同样来自绿党的经济部长哈贝克本想全面否决该起交易，认为在欧盟层面产生质疑的情况下，德国如果坚持推进在关键基础设施上的交易，会释放出错误信号。曾经担任过汉堡市市长的朔尔茨则认为Tollerort不过是汉堡港口几个集装箱码头中的一个，且收购的股权有限。联邦政府发言人也做出提示，包括鹿特丹和比雷埃夫斯港在内的一些欧洲码头，中国企业都持有股份，而不仅仅发生在德国。而交易参与方的汉堡港口表示，中远海运的入股给汉堡港口在欧洲和全球的竞争中会带来优势。

最终，朔尔茨和原本反对的几位部长达成妥协：中远海运入股Tollerort码头的24.9%，而不是原计划的35%。10月26日，政府内阁准许了这起交易。

可以说，这起交易发生在一个特殊背景之下。俄乌战争爆发以来，无论在欧盟境内，还是德国国内，都认定正是因为德国带着“通过贸易带来改变”的天真，建立和俄罗斯的经济联系，由此酿成了今天的被动局面，这似乎已成定论。所以，德国绝不能在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前一段时间发生的北溪管道爆炸事件，让关键基础设施安全的重要性空前凸显出来。联邦议院最近的一次听证会上，宪法保护局局长如此描述国际局势：俄罗斯是一场风暴，而中国则是气候变化。在这样的形势下，朔尔茨在中资入股汉堡港口上的积极态度，不仅招致了批评，也引发了可能和他的中国之行有关的猜想。

这起交易的曲折不过是个插曲，真正的靶子在于德国的对华政策。二战后的德国淡化了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专心搞经济。上世纪七八十年的“新东方政策”的设计方，正是朔尔茨所在的政党社民党。作为制造业大国、出口导向型经济体的德国，它是俄罗斯能源、全球化和中国经济发展的受益者。而今在俄乌战争中，西方盟友们的注视下，德国似乎必须重拾地缘战略和意识形态。

在德国三党执政联盟中，对中国更强硬的态度可能是绿党和自民党达成的唯一共识了，两党参与执政，再加上俄乌战争，德国已然无法继续实施一贯的对华政策了，一贯的政策被反对者称为“经济第一”。绿党对中国更强硬的态度并非始于俄乌战争，它的强硬已经写进了去年的政府联盟协议里。而德国的第一份中国战略就是出自绿党领导下的外交部，该战略旨在和中国保持距离，以及减少德国对中国的经济依赖。据媒体报道，中国战略将于来年第一季度公布。至于为何不选择现在作为发布时机，也引发了是否和朔尔茨的中国之行有关的疑问。

在《南德意志报》最近的采访中，贝尔伯克称，在经济上的全面依赖会带来政治胁迫下的受制于人，德国对不同价值观国家的依赖不能达到危及生存的地步。她坚持，德国必须在和中国在政治关系上，尤其是经济关系上做出调整，这并不意味着脱钩，因为与大国如中国之间的脱钩不现实，而是和其他亚洲国家建立联系，以实现市场的多元化。贝尔伯克将其称为风险管理。据《商报》报道，在中国战略制定中起关键作用的外交部中国小组负责人在和企业代表的会谈中也强调，中国战略意在风险管理，而非脱钩。

说到风险管理，无论是德国的中国强硬派还是友好派，都能在“不要把所有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这个方法论上达成共识，只是他们对该方法的理解有差异。前者认为，中国是德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德国对中国的依赖程度已经到了德国无法承受后果的程度，必须和其他国家建立贸易关系，稀释中国的作用，即把放进中国篮子里的鸡蛋分出一部分，放到其他国家的篮子里。而朔尔茨的理解则是，眼下和俄罗斯几乎全方位脱钩，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情况下，德国不能再陷入和中国关系恶化的局面。也就是说，放进俄罗斯篮子里的鸡蛋已经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不能让放进中国篮子里的鸡蛋也跟着遭殃。或者说，不想把中国篮子里的鸡蛋也放进俄罗斯篮子里，一并打翻。

至于什么叫过度依赖，这里涉及的界限在哪儿，贝尔伯克并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或数据。经济研究所IW以《德国经济对中国的依赖：全速往错误的方向行进》作为标题来描述目前的中德贸易关系，德国联邦银行数据显示，2022年上半年，德国在华直接投资达100亿欧元，超过了二十多年以来任何一年的全年投资，创下最高记录，来自中国的进口和德国对华贸易逆差也达到新高。

多元化作为分散风险的手段，也是一个被反复被提及的关键词。经济研究所ifo今年8月的一份研究报告称，中国的经济制度作为欧洲社会市场经济模式的竞争对手，已占据上风。该研究对和中国的5个脱钩情景进行了模拟并得出结论，欧盟和德国若与中国脱钩，即发生贸易战，德国经济在长期意义上承受的损失几乎是英国脱欧所带来的六倍；若与中国脱钩的同时，和欧盟市场以及美国挂钩，后者可以明显减少前者带来的损失，但不能全面抵消。目标更明确的做法不是生产回流和近岸，或者与中国全面脱钩，而是减少德国对某个单一市场的依赖性，实现市场和供应链的多元化的“China+X”战略。

贝塔斯曼基金会和弗劳恩霍夫研究所共同发布的2030年中国战略研究中，开篇用中国的成语“盲人摸象”来描述目前西方世界里不同的中国观，至于大象到底是怎样的，谁也不确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中国对世界产生的影响，已经让世界尤其是德国无法忽略它，没有哪个欧洲国家像德国一样与中国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德国有理由将中国纳入自己的未来计划当中。不过，无论在欧盟还是在德国内部，这样的主张会举步维艰。朔尔茨这次访华，招致了一些欧盟成员国的不满，被解读为德国在单独采取行动。

中国作为德国的合作伙伴、竞争对手和体制对手，这三个身份之间正在此消彼长，至于哪部分会最终占上风，或者达到新的平衡，抑或全部被全方位竞争对手所取代，正是保持警惕状态的德国和欧盟正在考虑的，他们似乎还没有一个坚定的答案。